金老
（一）
他近乎是一个疯子了。流浪的疯子。
男人的身世如何，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却了罢。于是芘明的人们就擅自给他编排了经历。有人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，给驱赶了出来，或许正是一家中的老九，那脖子上戴着的九枚金章就可以佐证；有人说他是个盗贼，偷了豪门的东西，他鎏金的手杖就是证据。流言不外乎是这些内容。人们注意到的只有他九枚的金章和金纹的拐杖罢了，至于他残破乌褐的麻葛衣裳，是根本不会有人去留意的。芘明的人们管他叫什么的都有：疯子、老九、大贼，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叫他一声金老。他看着是在太虚弱，太苍老了：头发早已斑驳地灰白，缠作一团；阴黑的尘土与长年的脏污，几乎掩盖住肤色。但很少人能够发现，倘若走近些瞧，还能在他脸上找到几处似软似硬的肌肉线条。他年轻时是个骁勇的武夫吗？还是说他其实没有看上去这么苍老？这都无妨。已经没有人在意了，就连他自己也不去想这些，一无所知地，过着流浪的生活。
“咚。咚。”
金老撑着他那金杖，摇摇欲坠地踱过来了。起初，人们还说，金老拄着的，应该不是一只拐杖。因为它太弯了，太长了，像那条巴蛇一样；而且上面又布满了神秘的花纹，大概是做仪式用的祭器。也不知他是在哪里捡到的，总之，没有多事的人阻止金老拥有着这宝贝。
除了有一次，在西边的小路上，王五一身烂醉走过睡着的金老身旁，踢了一脚拐杖。金老猛地睁开眼睛，伸手去够。王五大概也是醉的失了神智，拿起那杖就开始胡挥乱舞。你说他欺负疯子干什么呢？可金老，竟然发了一声怒吼！霎那间仿佛地动山摇，天要倾了！谁都没听过有人能发出那么震撼的吼叫。王五也受了惊，连忙丢下手杖，逃之夭夭。似乎被自己的吼声镇住了似的，方才坚毅的，金老的眼，又开始迷离了。之后金老依旧捧了拐杖睡觉，芘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时候正值烈夏。高高在上的日，用凶猛的光焰，要焚尽芘明的一切。金老的金章，在金光的照耀下，显得更加金华炫目——甚至有些虚幻，直教人分不清看到的，究竟是九枚金章，还是九个太阳。往日拿他打趣的闲人们，也纷纷躲进林荫底下，再无心情高呼疯子了。金老却走在大道的中央，不去躲闪半份热光。他依然出了很多的汗，睫毛上的水滴悬在空中，凝聚着八方的光线，灼烧他的眼球。他粗暴地一抹，汗滴尽都摔向地面，不出须臾便升腾的无影无踪。
“区区太阳，也来辱我！”
听到这话，众人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：疯子又在说疯话了。可像是出了幻觉似的，他们竟觉得，日光没有先前一般烈了。
（二）
此处是芘明，光辉芘护之地，整片神州大地上日月星辰最为明亮的地方。或许也真是受了神光的庇佑，芘明没有受过诸如猰狳、封豨之类怪物的侵扰，也很少遭洪水大旱的灾难，人民生活一直太平。不知哪日，金老就流浪到了此地。众人问他从哪里来，到哪里去，他一概不知，只说自己是无意走到此地的。芘明的人们看金老也不会胡作非为，允许他留在了这里。
金老在芘明的生活实在没什么稀奇的：白天出去寻些野果野菜充饥，晚上就回到芘明，找个清净的角落入睡。他不去想什么东西，好像只是在活着而已。不过金老有其他芘明人比不上的才艺：他懂得很多神们的事迹。就连芘明最博学的乡贤老先生，也会偶尔捋着胡子，兴致勃勃地听金老讲故事。
他讲的最多的是羿的故事。那个射下九日，为民除害的英雄。这日，一个拿着稻草人偶的孩子，来请金老再讲讲羿的故事。他招呼一声：“拿酒来！”芘明的人们就都知道他又要说一段壮阔的史诗了。一个女子从对面的肉铺桌上，拿了一壶酒给金老。肉铺老板也远远的看着这边。若不是要看着他的店铺，他也一定会挤上前来吧。看着人们或坐或立，围成一圈，金老把葫芦一饮而尽，这才开了口：
羿兮羿兮射艺无双，
天生十日兮地大荒，
挽弓搭箭兮金乌坠，
民乐欢呼兮灭太阳！
羿兮羿兮今在何方？
大家听了都很高兴，因为这作引的歌的缘故，人们的情绪都激昂起来了。然后金老才正式开始，讲那传奇的故事：羿射九日的故事、羿除六害的故事、羿借灵药的故事……一直讲到嫦娥的奔月、羿的悲痛。但每每有人问金老，羿最后是怎样死的，那狼群有多么凶猛的时候，金老只能用空洞的双眼盯着天空，表示他记不太清了。
偶尔，金老也会讲些疯故事。他说梦里，他对着月亮拉了满弓，比满月都满。但箭矢并没有如光一样射出。弓弦在空中挣断，紧接着是弓身的炸裂，蔓延至他五脏六腑，全身经脉。然后他就醒了过来，全身冒着汗，仿佛自己真的经历了这么一场苦痛。有人听到这异想天开的梦境，便放肆地对金老施以嘲笑：“你真当自己是羿吗？”金老听到之后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荒唐！”
（三）
芘明的人们今天格外积极，早早的就结伴而行，朝外走去。金老问他们发生了什么，那个依旧拿着人偶的男孩告诉他，今天是羿的祭典，金老应该去的。
回过神来，金老已经到了一处巨大的平地。木石搭建的高台之上，站着一个威猛的男人，肌肉壮硕，脸上抹着赤青两色，脖上带着象牙蛇骨的项链。金老听见旁人在议论，他就是祭典的主持，如今天下的神射手，羿的大弟子逢蒙。那逢蒙用火箭点燃了平地周围六十处的火把，一箭未丢，引得众人纷纷拍掌叫好。随后，祭典正式开始了，逢蒙在高台上，对着下方的民众宣讲起来。这是原始的讲演，内容就是关于羿的死亡。
那天阴云密集，仿佛预示羿师徒，将有灾难发生了。他们正是去日常打猎的，羿提议去遥远的地方，好寻几只珍禽异兽，于是逢蒙牵着马在前带路。他们愈走愈远了。深林幽径，转眼就变成了迷宫，就连千里眼的羿，都不能穷极层叠的叶片，辨清太阳的方向。
突然间，低沉的吼声从八方传来。二十七只蓝眼的狼，从树林上下跃了出来，将师徒二人团团围住。这便是羿杀死的封豨的爪牙，现在来找羿寻仇了！在一次次的突袭与防御之中，羿渐渐地招架不住，倒了下去。而逢蒙此时还没有注意到师傅的困境，依旧与狼群厮杀着。最后，奄奄一息的逢蒙，在狼的尸体中却找到了羿的尸体，于是嚎啕大哭起来。那悲恸穿透了山林、溪流、平野、天空。无数的山灵精怪顺声而来，帮助扛着师傅遗体的逢蒙，走出重林，重见光明。
讲到这里，台下的人们都流泪了，想起悲痛往事的逢蒙本人，也不禁抽噎两下。他静默着，环视着台下的人们。突然，他看到了一样东西。九样东西。
九枚金章。
金老抬起头来，正望见逢蒙瞪大双眼，看着自己的方向。他望望左右，看看前后，也没有什么人在，似乎逢蒙看的正是自己。可他为什么要瞪着金老呢？金老也迷茫了。
但当他转过身去，准备离开的时候，却发现，一只箭矢直直地向自己的面门疾冲过来。
祭典的猎人，放空了箭。
他受了惊地张大了嘴，双目紧闭，等待。
金老，已经没有半点机会躲闪了。
（四）
使者怎么迟迟不来？准备让我在幽冥之中呆上多少时光？金老等待了不知多久，才睁开双眼，发现自己并没有死，而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脸上。金老动动僵硬的眼球，才发现自己好像含着什么东西。
好像……那是一支箭。
看着拿出来的东西，金老失了神。原来他从鬼门关逃回来了。他咬住了箭头，因此毫发无伤。
逢蒙也从高台上下来了，站在人群之中。他颤抖了。他恐惧了。他想逃了。没人听见他的低语：“啮镞法……”
他逃了！头也不回地逃了！祭典于是就莫名其妙地中断了。人们看着逢蒙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，面面相觑。
天色也确实不早了，落日的余辉洒在祭典的台上，投下长长的影。人们纷纷回到芘明，忘却了这怪异的插曲。金老抛下手里的箭，也不知走向了哪里。
（五）
七天之后，芘明人都在谈论逢蒙的自杀。他自缢在了一颗树上。羿旧宅那棵佝偻的老树，被逢蒙的身躯压得更弯了，就像他拉出的弓。金老对这事情也没有什么兴趣，还是依旧的生活。他撑着拐杖，在芘明缓缓地流浪，九枚金章叮当作响，给他的歌带来一些，炫目的光芒：
羿兮羿兮射艺无双，
天生十日兮地大荒，
挽弓搭箭兮金乌坠，
民乐欢呼兮灭太阳！
羿兮羿兮今在何方？